墨色世界的斑爛飛舞—書法家陳世憲以書藝傳遞土地之愛

文/郎亞玲

在台灣書法界,陳世憲一直是備受關注的創作領先者。他的作品溫潤而強悍,既扎根於傳統筆墨,又勇於跨越邊界,探索書法與當代藝術語彙的共鳴。從家庭背景、學習歷程,到書法館的成立與國際交流,他始終以專論「書法不只是一門技藝,而是一種文化行動」為核心理念,在穩健之中持續推動書法教育的革新。今年東海大學美術系主任李思賢教授《漢字藝術論衡-當代書藝的本體與擴延》一書中,有22頁的篇幅,專論陳世憲在傳統書藝跨到當代書藝的各種實踐,令人大開眼界,其中第113頁說道:
「陳世憲在書法藝術上的開發,寬度廣袤、面向多元,讓人驚艷。他透過書法創作所關照的範疇,不僅只於一般視覺圖像或媒介上的改變,更重要的是一種方法論的提出。而陳世憲這一整套的方法論,讓書法不僅僅是書法,讓書法與當下人們的生活、所處的土地、所背負的文化與歷史產生關連,在內在審美的心靈活動中、在外在人們的情感互動下形成意義。

陳世憲在雲林的口湖海邊由沙灘走進海中,夕陽最後的寫照,把大海當作硯池,把天空當作畫布來書寫。(攝影/魏三峰)

出生農家 人文啟蒙

陳世憲出生於台南白河區,舊名「芎蕉宅」,因早期遍植香蕉而得名。1947年祖父輩圈地之後,種植竹子、稻米、番薯、龍眼、荔枝等作物。陳世憲童年多在玩樂度過,僅偶而幫忙農事,他曾二度因游泳溺水被救起,可見他的活潑好動貪玩。進入「崎內國小」就讀,偏鄉全班僅20多位同學,他的書法總是拿到第一名。而「國語日報」是他閱讀的啟蒙,豬圈旁她一樣能讀完整本<林肯傳>。顯然,農家生活的步調節奏,影響他很深。因為他給人的印象,就是隨興中自成規律,放鬆中完成計畫,不疾不徐,胸有成竹,一切都在大自然循環的韻律裡。
面對現實人生,陳世憲自認有一半父親的浪漫,一半母親的務實,在他很小的時候,就目睹父親因賭博而被迫賣地的情況。了解到生活現實面的殘酷打擊,以及生活坐吃山空的道理,小小年紀便開始思考自己人生的未來之路。他還記得小三以前,由於成績不佳,被父親責打。之後才開始奮發向上,一舉考上第二名,並一直維持著。但他因體罰與父親產生嫌隙,直到40多歲才逐漸釋然和解。
國中時期,書法仍獲得第一名,但陳世憲認為是老師的偏心,自己內心知道表現不如另兩位同學。高中進入嘉義高中,成績和書法好手如雲,成績不若以往。直到重考,考上東海大學中文系,他帶著親人送的硯台、毛筆、字帖,興高采烈奔向大肚山,享受自由的生活,才有機會開始更深入地探索書法世界。

陳世憲在台南白河竹門的綠色隧道導覽,又叫做「時光綠廊」,130年的老芒果樹最佳的風景!(攝影/郎亞玲)

東海大學 書法專修

陳世憲離開家鄉,負笈北上,最初適應不佳,身體病厭厭,卻找不到原因。看了中西醫,依然上課打不起勁、身心俱疲、注意力渙散。直到有一天,他拿起毛筆,發現內心十分平靜,有種莫名的安定感,這也成為往後創作的情感基底。當時他心頭掠過一絲想像:假使未來能以寫字維生,該有多好!二十出頭的他,人生突然萌生了一個遠大的志向。偶然的頓悟,卻是一生懸命,這不得不說是發生在陳世憲身上,老天給的一份禮物、一項使命。
此外,讓書法成為他大學生涯重心的另一個助力,是他以臨「張黑女碑」字體,獲得了「中區大專盃書法比賽」冠軍。此後信心大增,不僅熱心社團事務,更成立了「中部大專院校書法聯誼會」。他經常騎著小綿羊摩托車,穿梭於靜宜、逢甲、中興、弘光等校的書法社,交流聯誼,活動不斷。見多識廣後,也體會到書法因人心性不同、風格各異的道理。
於是一方面從臨摹古碑帖,扎實掌握線條、章法與傳統筆法。另一方面不再侷限於單一家法,以創新思維,慢慢整理出一條,展現融合古典與新意的大路。對他而言,學習不是為了「寫得像古人」,而是透過古法理解「筆墨如何成為語言」。這份「寫出自己想說的話」的思維,成為他日後創新方向的推動力。

陳世憲所創作的書法叫做意象書法,這個孝子中間兩個細的橫畫就是笑咪咪的眼神!(圖/陳世憲提供)

書法美學的蛻變之路──意象書法

陳世憲平日愛寫書法,因緣際會之下,在大二時擔任書法課陳其銓老師的助教,直到畢業。期間有個插曲,就是一次他代課時,滔滔不絕談起文字學史,受到學生極佳的回響,讓他增添不少自信,無論是對書法相關知識,或個人的表達力,更加胸有成竹。畢業前後,陳老師特別耳提面命,告訴他,他是他教書法二,三十年來,最有天分的學生。要他珍惜才情,謹記在心,不要浪費了自己的天份。也同時承諾,假使未來當兵、求職有需要,老師亦可特別關照。但陳世憲已逐漸自覺,必須走自己的路。倘若書法這條路繼續走下去,他終將告別標榜中華文化底蘊的傳統老路,他的創作理念在於:傳統是養分沒錯,但書法應當有時代性,與當代生活相呼應。他說:
「我思考著我要寫甚麼?我想跟農民講話,我想去聽鐵工廠工人在想甚麼?我想去關子嶺聽蟬在叫,我想觀察螳螂是怎麼跳?感受大自然蘊藏的一切,運用想像力轉化到我的宣紙上。」
在文學的類型中,陳世憲最喜歡的是「詩」,他運用詩中的「比喻」、「想像」、「指涉」加上「故事性」,轉化於他書藝創作的技巧。愛看電影的他,也利用電影拍攝的要素來開拓自己的視野;如電影中的故事、場景、對話、團隊合作等。說到這裡,他莞爾一笑,他發現導演(或製作人)有一個重要任務,就是找錢。既然如此,他決定過一種極其簡樸的生活,留在家鄉,孓然一身,能省則省,如陶淵明、梭羅、陳冠學與大自然為伍。期待也許二十年後,可以天蠶再變。
他相信每個時代的書寫應當都有屬於自己的書法美學,於是他在古典基礎上辯證,將速度、節奏、空間等當代美學元素融入筆墨。然而不到五年,他便提出「意象書法」的美學概念。他以書法中的「浪漫主義」形容「意象書法」,李思賢舉他為例:
「出身臺南白河的陳世憲,蓮花自然成為他創作的根源。鄉間的孕養,大自然的蛙鳴、花香、泥土的芬芳,都成了他創作的靈感泉源。藉由自然間的聲息,轉化成為書法意象的表達。他對書法的對待,是將書法投入純然創作的線條、空間墨色之中,把「寫字」視為如同心跳、呼吸一樣的「簡單事」,自然生成。」(李思賢教授《漢字藝術論衡-當代書藝的本體與擴延》頁101)
這就是為什麼李思賢教授推崇「意象書法」的原因,因為無論是創作的靈感發想,創作的即興過程,作品完成的樣態,都跳脫了過去書法藝術的框架。從生活,從一景一物、一草一木出發,「外象活潑自在、內在溫潤古典,那不僅是一種書法的當代創新,更是時代品味的徵候,常民生活最忠實的表達。(李思賢語)

國立台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南科考古館開幕的時候在牆壁上20公尺寫下來,第一句話:「高鐵飛奔3秒過,遺址一瞬五千年」。(圖/陳世憲提供)

地誌書法與書法文創

從「意象書法」的理念延伸,陳世憲以書法具體體現「社區意識」,將風土特色結合地方故事,書法家藉由「書寫」表達出對土地的觀照與愛心,同時增進在地人的地方認同。「地誌書法」名稱看似嚴肅,其實延伸作品充滿趣味與幽默感,加上記憶和情感的連結,讓想像力無限延伸。陳世憲擅長「故事行銷」,而讓故事更能推廣遠播的方法,就是「文創」的開發,藝術商品有文化的質地,再加上數量的推播,可說是藝術軟實力的最佳舞台。
沒錯,求新求變的「新書藝」,是以書法新美學理念為軸心,將其延展到更廣的文化場域,包含形式、語彙、展演方式的全面革新。嘗試讓書法跨越純平面的限制,與影像、裝置、建築空間甚至新媒體藝術對話,形成更具動感與視覺張力的創作語境。

台灣意象書法館(崎內國小)(攝影/郎亞玲)

台灣意象書法館:美學理念的全面實踐

陳世憲不忍自己就讀的「崎內國小」因廢校破敗髒亂,乃建議台南市府設法修繕改良,充作他用。完工後歷經安養院、更生人等用途未果。乃轉請陳世憲提案標得,合約九年。
成立書法館,是陳世憲多年來的願望。因為長期臺灣書法教育的發展,他深感書法仍停留於傳統模式,多被視為教育技能、比賽項目或展示,卻欠缺「真正屬於書法的生活場域」。於是他決定將理念化為實體空間,打造一個結合展覽、教學、研究與跨界合作的平台。
書法館的籌備歷程並不容易。他必須整合資源、規劃展覽動線,並與地方文化單位及社群建立合作關係。陳世憲強調,書法館不只是藝術家個人的基地,更是推動書法「公共性」的重要據點。他希望透過這個空間,讓更多人能在自然、開放的環境中親近書法,而不是被嚴肅框架隔離。
自成立二年以來,書法館已舉辦多場展覽、講座與工作坊,吸引不同年齡與背景的觀眾參與,也逐漸發展為區域性的文化節點。經營策略上他考量如何讓年輕世代感受到書法的魅力。而營運成本壓力仍在,展覽製作、場地維護、人力配置等皆需穩定收入,在有限資源下,需要在理想與現實間取得平衡。對這些挑戰,他選擇以策略化方式調整方向,如拓展跨界合作、與在地社群共創等方式,讓書法館成為更多藝術能量的交會點。

辦理《食旅西拉雅・溫泉人文行》活動,在台灣意象書法館,陳世憲現場揮毫,寫下「心適忘是非,身適忘四肢」白居易的詩句。(攝影/李大修)

書法國際交流 增進台灣能見度

問到2026台灣意象書法館的展望,陳世憲表示:
1. 書法以其表現性可成為國際性語言
西方雖不懂漢字,卻能感受線條的力量與墨色的節奏,當代東方書法也影響了西方若干藝術家的創作。這讓他深刻理解:真正具有魅力的藝術,往往因其獨特而被世界看見。
2. 促進國際書法家的對話與交流
一項展覽中,作品往往被視為創作者思想與文化的延伸。因此透過「國際書法藝術村」的交流,可以拓展視野,讓彼此對話,讓觀者透過筆墨看見書法的文化溫度。
3. 結合書法館空間 社區農產品的推廣
如蜂蜜、荔枝、芒果、肉粽等特色農產品,可以結合一些活動作推廣。
4. 期待各類藝術領域與人才進駐合作
探索書法與舞蹈、建築、新媒體、詩歌乃至 AI 技術的結合。
相信在陳世憲規劃下,不僅深化「書藝」的創作脈絡,更能推出更具當代表現力的展覽。推動國際交流計畫,會有更多機會將作品帶往更多國家,建立更完整的國際交流網絡。人才進駐與各種跨領域體驗活動,將擴大書法館的教育功能。如他期待,台灣書法的未來必更開放、更跨界,也更貼近生活。

陳世憲擅長用敘述故事的方式,以想像和情感重組、變造、深化「字的意象」,賦予文字新的生命。(攝影/郎亞玲)

關於陳世憲 意象書法家

1967年生,台南市白河人
現職 在人文創有限公司 負責人
1991年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
1993 成立「忘齋工作室」
1997-2000 台東大學兼任講師
2021-成大兼任助理教授。
【出版書籍】
-非草草了事(2002年)-荷年荷月(2003年)-愛情書(2005年)-日出日落(2011年)
-漢字學堂(2016年)-竹田因緣(2016年)-字遊 -陳世憲的書法世界旅行 (2018)
【作品典藏】
故宮南院 台南奇美博物館 日本東京 靜嘉堂
【被發表的論文】
陳世憲的意象書法與地誌書法
法國里昂第三大學陳芳惠教授
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
【重要個展】
2000何創時書法基金會個展
2008法國巴黎印象畫廊現代意象書法個展
法國里昂高等師範學院駐校藝術家並舉辦現代意象書法個展、鑄畫廊個展
2014日本九州福岡亞洲美術館展出. 燦線—陳世憲書法張文燦攝影雙人展
2017 日本九州大分縣竹田市創生館展覽<締-陳世憲意象書道展>
2019 匈牙利布達佩斯Pinter gallery 個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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